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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周,在资先生“一席演讲|资中筠:谈谈爱国”的视频中,谈到在参观完西安兵马俑后的感受,演讲中没有展开来讲,今天推送《兵马俑前的沉思》,看看资先生对这个问题的思考。——小编
 
兵马俑前的沉思
文|资中筠
 
2001年,因参加一个会议到了西安,兵马俑当然是会后参观的“必修课”。我以前曾去过,但那是十几年前,刚刚发掘不久,如今早已经过扩大整理,无论如何这样的世界奇迹是值得一再重访,温故知新的。果然,尽管以前已经对那奇妙和恢弘留下深刻印象,这次一进去,还是不由得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震撼力。
 
站在墓穴的边沿下望那一排排身披盔甲的武士,还有精致而复杂的战车、刀戢弩箭,遥想两千年前的秦王威武,难免又想到“楚人一炬,可怜焦土”的阿房宫,能不令人“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”?不过“涕下”不是为秦王惜。
 
感谢这次参观的组织者,由于考虑到来的多数是与历史专业有关的学者,专门请了一位博物馆的研究人员为我们讲解,讲得细致而生动,使我们注意到了许多不经指点自己不会注意的地方,增加了不少历史知识,当然也更加惊叹当时工艺之精湛和战术兵法所达到的高度。
 
例如“俑”的队伍的排列、哪一排着盔甲哪一排不穿、跪姿、站姿,等等都与实战时一样,都有一定的讲究,符合实战需要。讲解者告诉我们,旁边一个洞穴中的部队装备姿势与主洞穴的不同,那是随时待命,一有情况以最快速度出击的,他称之为“最早的快速反应部队”。武士的盔甲由金属片制成,本不足奇,但是那鱼鳞般一片压一片的排列也有讲究:躯干部分是上片压下片,胳膊部分却是倒过来,下片压上片,为的抬手方便,这是何等细致的匠心,又是多么科学!他还提醒我们注意那举弓引而不发的“俑”,双足分开的距离、弯腿的角度,以及身体微倾的方向,都符合射击的用力需要,据说我国射击世界冠军来看过,认为确实是最佳角度。还有当时的先进武器“机弩”,用机械原理射箭,难得的是所有箭与插座的尺寸都一样,随便拔出哪根箭放在另一架弩的插座中都能天衣无缝,误差不到一毫米,因此可以说现代国际通行的“标准化”的发明权在中国。
 
据说,有一位英国参观者不信,说你们中国人总爱说什么都是你们最早发明的。结果当场随机拔箭试验,果然插在哪个座里都配套,这位英国人不得不服。凡此种种,难以尽述。哪个中国人能不为此自豪呢?要知道,那是公元前二百多年啊!至今我华夏子民可以在精神上以此睥睨洋人,在物质上靠此墓穴为旅游资源,不知一年收入多少外汇,祖宗余荫惠及子孙真可谓绵远流长!
 
但是再介绍下去,就令人笑不起来了。讲解者指着略远处尚未深挖的一片洞穴说,这里开掘出来大约就会看到许多白骨,甚至会有挣扎逃命状的骷髅。因为在这一陵墓完成后,有一万名不生育的嫔妃和三千名造墓的工匠全部被活埋于此(!)。
 
我们知道,那个时候宫中的妇女基本上不算人,只是取乐和繁殖后代的工具而已,这点姑存不论。“人道主义”之类的观念也暂且撇在一边。单从冷冰冰的生产力论,这三千名工匠当然包括设计师、工程师以及技术工人,而且大约都是全国最高级的。前面提到的种种令今人叹服的精巧匠心体现了多少智慧、知识和经验!以秦始皇之威,又把造墓之事放在如此重要的地位,可以想见天下能工巧匠都集中于此,迨无孓遗。
 
这样强大的生产力常年累月用于为死尸营造墓穴之严重浪费,在我国漫长的历史中已经见怪不怪,不必多提了。连造墓人真的成为自己的掘墓人也已成为源远流长的传统。北京的明陵不也是墓成之后大门巧妙地紧闭,里面的工匠一个也跑不出来吗?后人对此也已麻木,如果天天看兵书落泪,替古人担忧,恐怕泪早已干枯了。
 
我国古代的确有过高度发达的技术,不论那些设计者和施工者是否意识到,那工艺绝对符合现代物理学、力学以及种种科学原理。然而,再伟大辉煌的智慧经得起这样几千年一贯有意识地予以扼杀、使其失传吗?“焚书坑儒”之举尽人皆知。就算所坑之“儒”都是些只会发空议论的人文知识分子,不但百无一用,而且常出逆耳之言“添乱”,在君主眼里死不足惜,那么那些为他生前死后设计制造了这么宏伟的宫殿、陵墓和精巧的器物的有高度实用价值的工程技术人员和技术工人呢?
 
我们这样伟大智慧的民族何以科学落后,是几代人殚思竭虑研究的课题;或者干脆否认这一事实,以什么都是“古已有之”或“中国最早”满足民族虚荣心。只要看一看这延绵几千年的墓葬传统及其所体现的统治思想:生前以天下奉一人,死后在地下继续享用;这还不够,还要保证这一切连同其创造者都只为一人服务,以千万生命殉这“最高机密”,难道还指望知识能积累、传播,科技向前发展吗?
 
秦朝二世而亡的经验教训是中国史家研究的永恒的主题,也令千古文人墨客低回叹息,无限感慨。贾谊的《过秦论》、杜牧的《阿房宫赋》中的名句传诵千古。到了当代,曾有肯定焚书坑儒为进步的权威论断,在史无前例的“批儒评法”高潮中甚至有坑儒坑得不彻底,留下“儒学”祸根之说。不论持何观点,总之率多为秦始皇总结经验教训。
 
就在这次参观中,面对如此高超而设想周到的战术和武器,自然有人发出议论:这仍未能阻止秦朝二世而亡!立即有一位当地人接茬道:“他(秦始皇)没有教育好后代。”我为之愕然。“他”能以什么思想教育后代?如果教育“好”了,该是什么样?假设秦朝多延续几百年,黎民百姓命运会好一些,中国历史会改观吗?秦祚虽短,却基业流长,实际上奠定了以后两千年国体的模式,从这个意义上讲,“始皇帝”是名副其实的。
 
长安,长安!这里的地下还埋藏着多少宝藏,凝聚着多少华夏民族的智慧、劳作!就是地上残存的不多的古建筑,其高度、气派和无与伦比的古朴之美也令北京的故宫和明陵相形见绌,那才是真正的“九天阊阖”!北京的故宫相比之下就显得小气、艳俗了。
 
记得70年代有一件震惊全国的事:一个来中国旅游的日本女学生在西安跳楼自杀了,留下遗书说是自幼读中国历史、文学,对长安无限向往,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。足见古长安有多大的魅力!我国人一想到那五千年(其实最多三千年)的辉煌和百余年的屈辱,常为之唏嘘不已,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。
 
思至此,忽发奇想,试设想一下处于“六王毕,四海一”的大秦盛世,作为一个具体的中国人,除了秦始皇本人外,愿意当什么人呢?丞相李斯的功勋和权势也许值得羡慕,但是我们已经知道他的结局:饱受酷刑屈打成招而后“夷三族”;那聪明绝顶、技术精湛,为修陵墓贡献一生,最后遭活埋的工程师、工人?常年为沉重徭役所苦的农民?还是摄于“偶语者弃市”的律令而整天噤若寒蝉地活着的普通人?实在想不出来。
 
我们想到历史,习惯于把全体汉民族当作一体笼统地看,而且不知不觉地从帝王的角度看,一分解还原到人本的血肉之躯,就是另一种景象,此时萦绕耳际的是从历史深处发出的浩叹:“一将功成万骨枯”!往者已矣!如果从“人”的角度重新审视历史,当会有另一种更加丰富的启示。
 
(本文首发于2001年)
 
作者为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、历史学者。本文来源于作者微信公号“Zi-Zhongyun”。
 
 
 
资本主义发展到今天,早已不是最初丛林法则主导的资本主义。一二百年来经历了怎样的深刻改变?其动力是什么?纠错机制怎样起作用?今天遇到的新问题与以前有何不同?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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资中筠

资中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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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,历史学者。微信公众号“斗室天下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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