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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一篇旧文《学好中文是一种文化底蕴》在网络新一轮转发,被加了各种标题和插图,显然是附会转载者一己之意,却有违我的原意。题目用《底蕴》是经过思考的,任何乱改标题都不符合我的原意,而且我一再说过,这类强加于人的行为已构成侵权。——资中筠

鉴于有读者对“中文”的含义提出过质疑,先做一说明:这里“中文”就是指“汉文”,我上学的时候称“国文”。本文不是专门讨论民族语言的论文,我想一般“中文”的含义已约定俗成。另外,学中文的主语不言而喻是以中文为母语的中国人,并无号召世界其他国人都学中文之意。
 
最近我一篇旧文在网络再次流传,并被加以各种标题,不得不再做一些说明。
 
此文原标题是《学好中文是一种文化底蕴》(以下称《底蕴》),最初是2014年在南京“亲近母语”论坛上发表的一次讲话。后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稿。同年6月首发于《悦读》第38期(这份难得的优秀刊物随着主编褚钰泉先生的猝然亡故,也于2016年以44期嘎然寿终)。
 
随后,我在微信公号上曾全文推出。2017年湖南《书屋》杂志征得我同意,予以转载,删去了几句话。这就是此文正式发表的情况。我见到一些网站有转发,因原文较长,常有删节,一般尚未见篡改。但是最近见到的一轮微信转发,被加了各种标题和插图,显然是附会转载者一己之意,却有违我的原意。题目用《底蕴》是经过思考的,任何乱改标题都不符合我的原意,而且我一再说过,这类强加于人的行为已构成侵权。
 
最使我吃惊的标题是:“学不好中文还谈什么爱国!”。这绝对不是我的意思。《底蕴》一文中说过,有了中国文化的熏陶,就会加深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感情。但是不能倒过来得出结论:中文不好就不能谈爱国。而且这种论断显然没有道理。过去教育不普及,中国曾经有过文盲占人口很大比例的时代,难道他们都不爱国,或没有资格爱国?
 
另一个流传的标题是:“一个人中文底子没打好,这个人思想不会深刻”。这句话在文章中有,但是在一定的语境和条件下说的,拎出来做标题,就绝对化,不妥。这是我母亲反对初中就送我上国际学校时说的一句话。
 
那时天津的租界上有外国人办的国际学校,除了中文课外,所有课程都用英语或法语教学。中文课分量当然要比中国学校少,程度也浅得多。那里的中国孩子外语肯定流利,但是整个环境是在中国,他们的母语还是中文,出了校门,在家,在社会上,还得用中国话交流。而当时的中国中学的国文和历史地理课(包括外国史地)已达到相当程度,还有校园的文化氛围,一般中学生平时闲聊,甚至开玩笑,可以随便引经据典(也可以说是“瞎拽”),对各种问题有一定的思考,“洋学校”的学生就难以融入。而在华外国孩子英语或法语是母语,生活环境、习俗与他们不同,完全西方文化的熏陶,中国孩子又不能完全得到。
 
我少时交往中遇到这样的孩子总觉得与言无味,因此我母亲那句话得到我的认同。这是在特定的背景下,指的是打基础的阶段。当然也有例外,例如我的清华学长英若诚,他上的是当时北平为美国侨民子弟开设的美国学校,我在大学认识他,同是外文系,他英文高出我们一大截,而中文也好。那是因为他家学渊源,从小在家读古文,如上私塾一般,也是熏出来的。这只是特例。但是他尽管可以无障碍地悠游于两种语言之间,其母语还是中文,他的文化底蕴还是以中国文化为主,这是我与他交往中感觉到的。
 
我的原意是说,人是用语言来思考的,语言是文化的载体,一种成熟的语系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,所以一个人至少母语达到某种程度才能进行复杂的、有深度的思考。这也适用于其他语系的民族。
 
一个英国孩子的文化底蕴当然是英国和广义的西方文化构成(相对中国文化而言,欧美属于同一个大的文化体系,所以他们的文化底蕴不以当前国界划分)。如果一个华裔的孩子从小在西方国家成长、受教育,他(她)用来思考的第一语言就是该国语言,那构成他文化底蕴的就是西方文化,与肤色无关,甚至与国籍无关。如果他后来学中文,那是作为外语来学。欧美的学校,也有经典阅读课程(从古希腊开始),只是选什么教材,占多大比重,各种学制很不一样,也是教育界争论不休的问题。
 
既然是“打底子”,就是从小循序渐进,文火炖出来。在特殊年月,需要接受基础教育时不幸失学的一代人,就失去这种机会。后来有了条件,一批有志者脱颖而出,发奋读书,努力恶补,在各自的专业上成绩斐然。但是某些基础文史知识免不了有漏洞,往往“露怯”,念错或写错字,或错用成语,是可以理解的。
 
学外文也一样。我遇到一些恢复高考后崭露头角的学者,外文自学成才,或后来有机会出国留学,经过努力能读不少大部头英文著作,也参加不少国际学术交流,提交外文论文,甚至成为研究某一位西方学者的专家。但是开口说英语时往往许多字重音读错,某些语法出错,听起来的感觉就跟我们念白字差不多。这就是自学与科班出身的差别。这当然与思想深刻与否无关,而且不是母语,不必苛求。
 
如果把这一命题绝对化、扩大化,解释为中国人的思想深度与中文程度成正比。那么中文系的师生就比其他专业的都思想深刻?显然不成立。到了大学,一般说来文化基础已经形成,主要是在不同的领域进一步深造。再者“学好中文”,“好”的程度视时代和环境而异。我的上一辈读书人当然旧学根底比我这一辈普遍要深,而当代年轻学生与我当年的标准又不一样。应该承认,汉文较之拼音文字有特殊的难学处,就是“书同文”,而“文”与“语”完全分开。方今世上不是拼音的主要语系恐怕汉语是硕果仅存了。原来受汉语影响的如日语、朝语、越南语都已完成拼音文字的转型。
 
过去曾有文字改革者试图提倡废汉字,也转化为拼音文字,以便普及,且与世界接轨。显然这是行不通的,因为汉文字和它所承载的文化实在历史悠久,博大精深,这也正是其魅力所在。最后创造出汉语拼音只能作为辅助工具,不过拼音对普及文化,特别是今日之电子化,还是有很大贡献。
 
汉语之难,还在于一字多义,一字多音,成语、谚语、典故特别多,望文生义很容易用错。有一些成语已经以讹传讹,例如“厥功其伟”,现在经常出现的是“居功至伟”,这显然是错的。“居功”是自己居功,原义是别人客观的评价。“厥”与“其”都是虚词,至多可以演变为“厥功至伟”,还能成立。但是现在似乎已经以错为正了,我不止一次在写作中用到这一词,”厥“字被编辑改为“居”字,令我不胜烦恼。
 
又如“差强人意”本义是正面的,“还算不错”,“还过得去”的意思,现在却常被用来表示“不令人满意”,“比较差”。好像这种用法有驱逐正确用法的趋势。所以比这两例相对生僻的“七月流火”被望文生义误解成相反的意思,就不足为怪了。
 
至于现在网络语言故意写错别字、生造词、篡改成语,例如最常见的是把举个“例子“写成“栗子”,“同学”写成“童鞋”,等等,恕我老朽,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改,因为并不简化。中国字的象形、谐声……等规律都打破了,若干年后,中国语文不知将如何确定标准,这就交给未来的语言学家去操心吧。
 
《底蕴》一文是根据自己的感受,主要是从审美的角度讲,有一定主观性。我认为汉文本身,及其无比丰富的各种体裁的作品,首先提供的是美感,连同书画一起培养一种审美情趣,这是其他语文所不能代替的。至于文学作品所承载和表达的思想感情,每个人都可以作不同的解读,有不同的感受,经过时间的淘洗,留下不同的印象。我撷取的是:对家国的忧思、对征战残酷的控诉、对民间疾苦的关怀、蔑视王侯的傲骨、为逃离“帝力”保持独立人格的隐逸情怀。这在《底蕴》一文中已经详述。当然别人可以读出很多其他不同的内容。
 
《悦读》已经刊登的全文,在后来转载时被删了几句,所删内容颇耐人寻味,补录于此:
 
在“厌战,渴望和平”一节中,提到程砚秋曾排过一出戏叫《春闺梦》,取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尽是春闺梦里人”之诗意。在四十年代后期,被国民党禁演,因为内战中这种反战剧“影响士气”,不利“剿共”。下面紧接着被删掉的话是:【到了新朝,他又想演这出戏,还是没有被批准,因为在“斗争哲学”统治下,“和平主义”自然在批判之列。从古到今,普通人受战争之苦,追求和平,与统治者的野心往往相左。】
 
两千年来佳作浩如烟海,编选本身也成为一门学问。在这里补充一点:我见到的各种古文选本中,《古文观止》堪称上乘。它流传最广不是没有缘由的。编者吴氏叔侄是清康熙年间屡试不第的民间教书先生。也许正因为没有入仕,有自己的独到眼光。
 
 
随便举例:从早期的周秦文中脍炙人口的《曹刿论战》《邹忌刺齐王纳谏》《颜斶说齐王》,到接近书尾的明人文章《报刘一丈书》,都贯穿了傲视王侯、维护个人尊严、厌恶阿谀奉承的思想。那几篇文章中“肉食者鄙,未能远谋”,“安步以当车”,“归真反璞”等词语已进入今人信手拈来的话语中。这只是略举一二,当然书中体现这类思想的文章远不止这几篇。
 
既然是在“亲近母语”讲坛讲话,主题当然是强调学好母语的重要性。不过从一开始,我就警惕,不要落入方今为了另一种目的,以“弘扬传统”抵制所谓“西化”的陷阱。文稿最后还有一段话,在流传的删节本中常常被删掉。今再摘录于此:
 
今人不可能多读古文,但也不能不读
 
我决不是提倡现在的小学生花很多时间大量学古文,更不提倡读经。我要说明的是作为中国人打一点中文基础是一种文化底蕴,一种熏陶,不是作为实用的工具。有这个熏陶和没这个熏陶,其思想深度、审美品味和待人接物的教养是不一样的。然后在接纳外国文化时,在取舍之间的品味也是会不一样的。而且中国文字、文学有那么丰富美好的东西,生为中国人,如果不知道欣赏,该多可惜!
 
如同到了一个精品店里,琳琅满目,你浏览过,知道有这种非常精致、漂亮的东西,你不可能有力量把它全买过来,但是你看见过,以后想起来的时候知道还存在这样的精品。如果你只进过卖粗糙、劣等货的商店,以为那个就是好东西,那见识、品味就是另一回事。进过精品店,有了这个见识,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。
 
关于知识的古今差异,我少年时期已经感觉到了。还可以讲一个自己的故事:有一年暑假我母亲让我读王勃的《滕王阁序》。那文章实在漂亮。王勃写的时候是十四岁,有名的神童才子,却英年早逝,活了不到三十岁。我那时刚好也是十四岁,少年轻狂,忽然觉得不服气。于是作文写道(大意):王勃当时十四岁,现在我也十四岁,他假如从三四岁开始认字,整天念的就是古书,一天到晚就学写这种文章,到十四岁写出《滕王阁序》来也不是什么太了不起。我现在光是中国历史就要比他多学一千年。我还得念外文、外国历史地理、数理化,等等。就是说,我会的东西他不会,他会的东西我不见得学不会。我还批评他年纪轻轻就那么悲观,自叹“失路之人”,无病呻吟。这“无病呻吟”是我从那些“新文学”的评论文章中学来的词,用上了,很得意。其实王勃的“谁悲失路之人”不见得是说他自己。这篇文章作为暑期作业,开学时交上去,(按当时的要求,还是文言文),老师很开明,给了“甲”。后来想,我的说法虽然有一定道理,但是与王勃同时代有多少读书人,读同样的书,也没写出《滕王阁序》这样的美文来,所以王勃还是了不起。
 
 
不论怎样,现在的小孩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,例如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电子玩意儿我都玩不过10岁的孩子,所以学古典文学占多大的比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你怎么选、怎么教、怎么给学生以美感、为他们培育文化底蕴,为以后进一步登堂入室打下基础,这就在于课本的编撰和老师的教学的见解和艺术了。 
 
写到这里,刚刚见微信转来这篇文章又一个版本,插图是若干过去大学校长的书法。其影射的对象是显而易见的,无非是说明大学校长文化水平一代不如一代。这又是利用这篇文章借题发挥。应该说,写一笔好字固然令人敬佩,表现出一定的文化修养。不过正如前面提到,方今进入数字化时代,知识更新迅速,老朽如我,用电脑写作已超过20年。对今人以书法论学识高低恐怕不公平。大学校长更不能以书法论优劣。
 
假如一位大学校长(不论其原来专业是什么)有先进的教育理念,能够倡导自由之思想,独立之人格,能有担当,保护师生的基本权利不受侵犯,维护学术独立,弘扬正气,抵制邪气,兼容并包,不拘一格延揽人才,勇于改革成规陋习……那么他有没有练好毛笔字有关系吗?不过方今假设(是假设)有这样的校长,能在位几天?这已超出本文关于学中文的主题了,就此打住。
 
资中筠为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、历史学者。本文来源于资中筠微信公众号“Zi-Zhongyun”。
 
 
 
资本主义发展到今天,早已不是最初丛林法则主导的资本主义。一二百年来经历了怎样的深刻改变?其动力是什么?纠错机制怎样起作用?今天遇到的新问题与以前有何不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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资中筠

资中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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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,历史学者。微信公众号“斗室天下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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