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雄辩之才并非自今日始,是一门极为古老的艺术,差不多与人类的思辩能力同时发展起来,而且中外皆然。试看多少流传千古的名篇巨著都是为自己所坚信的真理而辩。中国士大夫有许多缺点,但是有一个极宝贵的优良传统,就是讲气节,“三军可以夺帅,匹夫不可夺志”,而且有高度的责任感。——资中筠
 
(本文首发于1996年)
 
病中闲翻钱基博著《中国文学史》,见宋朝有一汪藻(字彦章),是四六骈文大家。文章上承苏、欧,集宋人四六体之大成,书中称他“属对精整,擅绝一时”,“感激顿挫,意到笔随”。他不但擅长骈文,古文也写得好。此公历仕徽、钦、高宗三朝,都是专职“笔杆子”,绝大多数作品是为皇帝或主政者代拟的制诏,往往一文既出,天下传诵。
 
现代人很难想象这类为首长代写的发言稿、声明、文电、训令能变出什么花样,写出什么文采来,竟能在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。而汪藻的这类文章写得实在精彩,读之不得不叹服。不过他之为人,包括文德,却是“为士论所薄”,何以故?且看他的生花妙笔。
汪藻
 
金人陷汴京后立张邦昌为楚帝,张迫于时论,不敢称帝,请出孟太后垂帘听政,并迎立康王。汪藻奉命为太后草诏,实际是秉张之意。文章洋洋洒洒,先说:“众恐中原之无统,姑令旧弼以临朝。虽义形于色而以死为辞,然事迫于危而非权莫济。内以拯黔首将亡之命,外以抒邻国见逼之威;遂成九庙之安,坐免一城之酷”。这是为张邦昌辩护,曲尽委婉。又说“汉家之厄十世,宜光武之中兴;献公之子九人,唯重耳之尚在。兹为天意,夫岂人谋”。这是劝进康王(因为康王曾“力辞”),比之晋文公、汉光武,用典也煞费苦心。
 
及康王即位为高宗,决心治张邦昌罪,又要汪藻草制。于是藻写道:“以死偿节者,臣子之宜。求生害仁者,圣人所嫉…方宗社有非常之变,乃人臣思自尽之时;而不能抗虎狼强暴之威,徒欲为鼠雀偷生之计,陷于大恶,所不忍言。…宜大正于典刑,用肃清于名分”。多么义正词严!张邦昌是死罪难逃了。但是高宗暂时还不想杀张,怎么办?文章到此笔锋一转:“尚以本由于迫胁,恻然姑示于衿容,出授散官,窜投荒服。其体好生之德,毋忘自讼之心”。真是体会上意,天衣无缝!
 
又如一贯主战的抗金名相李纲,初因朝廷屈从金人压力而罢相,士民上书请愿,宋钦宗乃二度起用为尚书右丞。于是汪藻投启祝贺,引经据典,推崇至极,总之是千古一人,张良、谢安、李晟、郭子仪都各有缺陷,只有李纲是“永惟元勋,夐绝前古”,“将万世维持之是赖,何一时康济之足言!”本人高攀不上,不能追随左右“陪宾客之后尘”,“岂不能大书特书,续山林之野史”!吹拍至此,算是到顶了。
 
到高宗时,李纲仍坚持抗金立场,并直陈时弊,终不见容,罢相,贬鄂州。又是汪藻为高宗草制,罗致罪状,同一个李纲变成了:“空疏而不学,凶愎而寡谋”,当初士民为他请愿是众望所归,“非雅望孰为之师表”?皇帝让他复出是“帝从民望”;现在变成了“信狂喜佞,为一时群小之宗”,“朋奸罔上”,“欺世盗名”。真是有笔如刀,生死操之寸管!如果单看一篇,似乎都无懈可击,文章不可谓不高明,然而作者心中的是非究竟何在呢?
 
于是不由得想起大学生辩论竞赛。我得首先声明,我并不反对举办此类竞赛:不但锻炼口才,更可以培养思辩能力和逻辑的严谨,而且辩论的题目常是社会热点问题,也可使学生也关心和思考书斋以外的大世界。
 
问题出在“正方”、“反方”是抽签决定的。在知道了这一点之后,每当从电视上看到那些才思敏捷,词锋犀利的青年学子唇枪舌战咄咄逼人时,我总是要想,他们的真实主张究竟是什么?因为,雄辩的力量在于坚定的信仰,大至哲学思想,小至解决一个问题的具体方案,总是认定了自己的看法是对的,才值得竭尽全力为它鼓与呼;抽掉了这点“自以为是”,等于抽掉了辩论的灵魂。
 
雄辩之才并非自今日始,是一门极为古老的艺术,差不多与人类的思辩能力同时发展起来,而且中外皆然。试看多少流传千古的名篇巨著都是为自己所坚信的真理而辩。
 
中国最早、最发达的时期当然是春秋战国,所谓“争鸣”,就是辩论。实际上,从两汉至晚清的多少名篇相当大量的也是辩论的产物。有时裁判和辩论的对象都是皇帝。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,辩输了,轻则遭贬黜,重则掉脑袋。中国士大夫有许多缺点,但是有一个极宝贵的优良传统,就是讲气节,“三军可以夺帅,匹夫不可夺志”,而且有高度的责任感。就在那伴君如伴虎的时代,仍有不少人敢于面折廷争,为自己坚信是利国利民的主张而穷尽其理,不惜以身殉。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策论文章(有些就是奏折),或说理缜密,或气势磅礴,主要是里面有作者的灵魂。
 
外国也一样,从苏格拉底到十九世纪法国德莱弗斯一案中的左拉,到近世法庭上的革命者,其演说词都是掷地作金石声,源出于坚定的信念。后来西方言论自由多了,很少以言获罪,而且有意识地培养口才,大学都设专业。却发展出了一种政客式的辩论术,称作“DEMAGOGY”,我们一般译作“哗众取宠”倒也贴切。那是目的只在于要把政敌辩倒,维护什么反对什么倒是次要的,为此可以昨是今非,面不改色心不跳。其演说辞以机智见长。若以此为“现代化”的典范而大力“引进”,那是莫大的不幸。
 
其实,当代中国也有自己的特产。有一个委婉用语非从政治运动过来人是难以体会的,那就是“说过一些违心的话”。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,几乎人人有份(包括笔者自己)。既然是“历史造成的”,也就心安理得了。然而,惊回首,中国知识分子那一点骨气、正气、傲气从而销蚀怠尽。而今,又有商业大潮带来的高度实用主义。我们不愁没有能言善辩的年轻人,我们需要大力挽救的是一份真诚、执著、追求真理的勇气,乃至傻气。
 
我不会天真到以为而今而后再也无人需要说“违心”的话了。但是退一步,非不得已(是不得已)而说时,总该心里感到痛苦、勉强,不那么积极主动,口若悬河吧!?再退一步,至少知道自己“心”在哪里,而意识到是“违”了,那还有点希望。时至今日,对下一代精英首先培养真诚,其意义想必超过商品的“打假”。
 
或曰,大学生辩论不过是练习,题目又不涉及大是大非,以追求真理来要求,陈义未免过高。可如果培养辩才也是总体教育的一部分,那目标就不能是单纯的舌辩之士,至少要和认真的独立思考能力结合起来。首先得弄清楚自己赞成什么反对什么,而不是别人要什么我有什么,翻过来掉过去都有一套说词,先有结论,再找论据,连思辩的程序都颠倒过来了。
 
青少年是可塑性很强的,这种辩论会又很有吸引力,不论是对参加者还是旁观者,不可低估其对行为和思维模式的影响。所以,辩论会不论组织程序如何,应以自愿选择某一“方”为原则。甚至选拔到最后各方的人数也不必一定相等。设若有一方只剩下一人,坚信自己正确,以“千万人吾往矣”的气概舌战群儒,未尝不能获得优胜。
 
文章做到像汪藻那样真也非常人可及,而终为士林所不齿,况等而下之乎!?
 
资中筠为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、历史学者。本文来源于资中筠微信公众号“Zi-Zhongyun”。
 
 
 
资本主义发展到今天,早已不是最初丛林法则主导的资本主义。一二百年来经历了怎样的深刻改变?其动力是什么?纠错机制怎样起作用?今天遇到的新问题与以前有何不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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资中筠

资中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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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,历史学者。微信公众号“斗室天下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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